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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洁癖癌晚期

将军百战死

经典中的经典

并无实体的城:




 


那其实是场失了时序的雪。


 


即使有诗云“胡天八月即飞雪”,但韩文清自十八岁上驻扎边关,就从未在这时节见过雪。偏是自一早起,便见芦花般雪片絮絮乘东风而来,却是触地即落。韩文清早晨操练回来,便看见南方来的弩师张佳乐已经将自己裹成了个球,皱着眉头骂:“这贼老天!”偏还仰头去看那雪花。


韩文清知道他来此不久,还万事都觉得新鲜,心想真到了冬日你便知道了。不过他亦不说破,只撩了门帘进了书房。军师张新杰本在案前整理宗卷,见他进来便起身:“将军。”


“军师。”他回礼,又问,“——你看这雪可会持续?”


“此时地气未寒,虽来一场骤雪,想来积不下来。”张新杰虽答,然而面色十分凝重:“只恐仲夏行冬令,将有道路不通、暴兵来至之征……也或许,这正应着什么动荡也说不定。”


韩文清停一晌,道:“还请先生多为留意。”


“现在边上平静,胡人未有进击之状,还请将军不必太过忧心。”张新杰道,“我今天早晨亦嘱咐下去,叫巡逻兵士增倍,若有人犯边,想来也反应及时。”


韩文清点点头,也说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也或许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雪总不能教人安定下来,又或者——


偏这时,知州林敬言的手下匆匆忙忙冲了进来:“韩将军,张军师!”


张新杰眉头一皱:“何事匆忙?”


那仆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邸报呈了上去:“林大人叫我把这个予二位,只说是急事……”


韩张二人对视一眼,张新杰已迈步向前接过邸报,匆匆扫过两行便道:“将军,京中有变。”


一旁仆人知趣退下了,韩文清皱着眉头接过邸报,上面第一行大字便道——太子叶秋素轻薄无德,又涉巫蛊谋逆,乃入大理寺论罪。他手上便一紧,也不读完,便道:“——一派胡言。”


张新杰叹了口气:“太子与今上不和已久,这只怕是寻隙而作。将军,我们是否要派人入京打探?”


韩文清来回踱了几步,道:“……恐等不得了。”


张新杰一惊,刚叫了声“将军”,又见韩文清摇了摇头:“罢了。若真如此,也是他自己失了决断。”说着已是转身出了书房。


张新杰望他离开,自己思量片刻,才扬声道:“请张佳乐先生进来。”


 



 


韩文清见到叶秋,是他仍在京内时候。那时候他还是钦国公世子,整日不过读书学武,闲时更是与一众游侠儿把臂交游。国朝风气尚武,人人皆好舞枪弄棒习练拳脚,北地尤甚——乃至以武论交,仅称名号,不计出身。韩文清靠他家祖传一手猛虎拳,名号“大漠孤烟”便已传遍京畿,总有人上门求战,只是大多都乘兴而来,悻悻而归。


那时唯一和他战得平分秋色的,便是自号“一叶之秋”的青年。


 


说起来他两人第一次相遇也是凑巧。他和几个素相熟的世子去城西观鹤楼吃酒,正看见几个茶博士围着一桌客人说着什么。韩文清几个过去一看,却见是个醉汉正沉沉趴在桌上睡着,只怎么推也不醒。他同伴便问:“这家伙吃了几壶酒,竟睡得这般沉!”


茶博士苦着脸:“您可不知道,这家伙不过喝了一杯,就睡成这个样子……却是酒钱——”


韩文清摇摇头,心知这几个茶博士还是看人下了菜碟,见这醉鬼衣着不同才多有担心,索性摸了一角碎银丢过去:“这钱我付了,你们叫他自己醒酒便好。”


茶博士忙接住了,这比酒钱多上不少,他们自是乐意,于是便将醉鬼留在那里。韩文清几人自吃酒,谈论一回拳脚武艺,到了将要打烊才准备离去。偏是他们准备出门时候,刚才茶博士又小步跑来:“这位客官,您和刚才那位醉倒的客人可是朋友?”


“怎么?”


韩文清一挑眉毛,茶博士便连话都说得不太利索,只哆哆嗦嗦道:“您看,他这厢还睡着,我们又要打烊……”


韩文清望了一眼,却见那醉猫果然还睡在那里。他心里叹口气,道:“将他交给我便好。”说罢,便走过去,将那人扶起来架着肩膀便往外走。他几个朋友看了他这般,都笑韩文清也太过面恶心软,——这等醉汉你管他做什么?


韩文清也不言语,只将人架回了家,才随便找了间客房扔进去完事。他也吃了不少酒,回去胡乱洗了把脸就睡了。


第二天早晨,韩文清半梦半醒之间,就听铁器锵锵做声。他猛地惊起,便看见一人坐在他房中椅上,正自把玩他一副铁拳套,见他醒了,也不起身,只道:“昨天多谢你了。”


韩文清问:“你怎么进来?”


“走进来啊。”那人说得理所当然,韩文清却心知无论如何不可能。他家虽然秉性节俭,但国公府巡逻亲兵亦有,怎可能任一个外人来回游走?更别提他自己素来警觉,怎么可能叫一个人就这么摸进房里?却见那人放了拳套,才起身作揖:“想不到你便是‘大漠孤烟’,我一直便想找你比武,这般碰上却是没想到。如何,来比一场?”


韩文清亦起身,披了外衣:“你又是谁?”


“有个名号‘一叶之秋’,不知你听过没有?”


韩文清动作一滞,道:“我听过你。使一柄丈八战矛,近日声名鹊起。”


“哎呀,看来我果然还是多少有点名气嘛。”那人嘿嘿笑着,韩文清却已端正神态,道:“——请。”


 


那一日,他们的比试,也和之后无数次的比试一样,总是以差之毫厘的胜负结束了。打到最后,“一叶之秋”只道畅快,又约定下次见面再还酒钱。


韩文清道,酒钱那有什么要紧。下次再论输赢才是真的。


“一叶之秋”大笑几声,举手辞去了。


韩文清只等着再一次在某家酒楼或演武场上与他相遇。却没想到一月后父亲带他进宫参加重阳宴会,却指着坐在首位的青年告诉他:


“那位便是先帝嫡长子,叶秋。”


韩文清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实已掀起惊涛骇浪。筵席到了一半,他寻隙出去透气,正看御花园中堆叠起样子时新花山盆景时候,便听见后面有人叫他:“韩兄。”


他转身,道:“——在下不敢。”


来的却正是叶秋。他挑挑眉,道:“之前听说江湖之中以武论交,仅称名号,不计出身——却都是虚话不成?不然,你如何与我这般客气?”


韩文清想那时在江湖,如今在宫中,如何比得?


叶秋却也觉自己可笑,道:“罢了。看这样,却是我再溜出去,找你比武,你也不肯的?”


韩文清虽然明知自己应劝告对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偏那话到了嘴边,却成了:“若殿下到了江湖上,自然就还按着江湖规矩。”


叶秋眼睛一亮:“这你可说好了。”


那时他两人年纪尚轻,都是一股子少年飞扬意气,如何有许多顾虑?韩文清用力点了点头:“自然。若不然,殿下先将我酒钱还来。”


叶秋冲他做个鬼脸:“什么时候你赢了我再说。”


 


可惜之后他与叶秋比试切磋,要么平手,要么叶秋胜了,若是他胜了、叶秋就说按三局两胜五局三胜七局四胜……总之是无穷推演下去,总没个头儿。


于是,那半角银子酒钱,自他们十年前相识,就一直欠到今天。


 



 


张佳乐得了军师张新杰指示,便骑了马往沿驿道往京中而去。他算是霸图军中生面孔,没人识得,不怕被京官见了落下话柄。往南走天气便和暖,雪亦是停了,被雪打过肩头衣衫湿了,反而在风里变得刺骨。张佳乐知道这样下去恐怕不好,于是觑见远处一家酒家高高挑出招子,便紧赶几步下马进了酒家。


可惜这是座荒村野店,四处漏风土坯房子里只有三两套粗造木桌长凳,张佳乐喊了半天才喊出位巾帕裹头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老板娘,瞪大铜铃般眼睛喝道:“喊什么喊?喊丧呢?!”


张佳乐顿时缩成一团,道:“——来两壶酒,有吃的嘛?”


“阳春面和熟牛肉。”老板娘面如锅底一般。


“都来些。”张佳乐声音被压得更小。


那女中豪杰看他一眼,转身进去了。偏是不一会儿,便以和刚才全不能相比速度端出了张佳乐所点各样物事——张佳乐道声多谢,动筷子夹了一口,却是好吃得险些没把舌头吞掉——偏是扭头去看,瞥见老板娘一张黑面又不敢做声,只能感叹荒野之中果有奇人。


张佳乐正吃着,便听见门外马蹄声响,不一会儿便又有人一挑门帘进来,道:“今天可真是冷,这眼看就是要入秋的季候……老板娘,可有热食?”


张佳乐偷眼看,发现这位老板娘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黑着脸,点了点头。那人便在张佳乐对面桌上坐下,道:“便取些来,多谢。”


老板娘自是悄无声息进去了。那人坐在桌边,将肩上厚重斗篷取去,又活动活动肩膀,见张佳乐正看他,一笑招呼:“这位兄弟也赶路程?——前面可是下了雨?”


“你往北去?”


“不错。”


“我出来时正下大雪,这一晌却不知怎样。”


“夏天下雪?你们那地方没什么冤情罢?”


张佳乐怒:“你这人说话好不晓事,如何张口便来?”


那人也不急,只拱拱手:“失礼失礼。”——也不知几分认真,几分戏言。恰巧这时老板娘又以神速端了吃食出来,那人一动筷子便击节:“——哎呀,真是太好吃了,老板娘你手艺如此之好,该去做个大厨。”


却是黑面神只冷冷瞪他一眼:“油嘴滑舌。”


张佳乐憋住笑,看那人吃这钉子,倒也并不如何沮丧,只一边吃,一边转向张佳乐问:“兄弟可是从雁门来?”


“便是。”


“霸图军此时还在关内驻着罢?”


“你问这作甚?”张佳乐甚是警醒。


“我去访旧友,只怕扑了个空,故先探问则个。”


张佳乐想这倒也不是什么机密情报,便含糊道:“我从那边过来时候,大军还在关内——最近边上无事,安定得很,想来一时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那人便点点头,又问:“这位兄弟却赶去京城办差?”张佳乐刚一惊,又听那人继续道,“若我猜得不错,你奉的便是霸图军中差遣——是也不是?”


“你怎么猜道——”


那人摇头晃脑,故作几分神棍神气:“我观你面相便知——哎,不学那大眼儿;只是最近京中动荡,若说霸图不派人探问,我却不信了,只是没想到在此这么巧遇到兄弟罢了。”


张佳乐半信半疑,只不置可否,埋头吃东西。


“若是这位兄弟到了京城,没个恰当落脚之处,我倒有个推荐去处。”说着,那人在怀里摸来摸去,摸出个纸条,“——喏。”


张佳乐一看,写的倒还真是京师地址。他更疑惑起来,心想这人如何这般热情?却看那人又摇摇头:“我说了,我与你霸图军中老人有旧,才特地给兄弟行个方便。你不去也成,但拿着总也没个损失,不是?”


张佳乐含含糊糊道了谢,将纸条揣起来。他吃得毕竟快,比那人早一步结了银钱,道声告辞便出门去了——却在跨出门时候,听那人对着一碗阳春面叹了口气:“只希望前路可别再下雪了才好。”


 



 


其实韩文清一直便知道叶秋身份如何尴尬。嘉朝太祖马背上得了天下,英武不必说,只可惜早年征战落了一身旧伤,只留下一个儿子便早逝了。当时国家尚不安宁,又有胡人犯边不止,朝中大臣一合计,竟是与太祖长弟黄袍加身,便是今上。当时这位长弟哭泣不止,说是众人只陷他不义,只叫以后史家说他,竟有烛光斧影之疑。偏偏一众大臣只死了心,三请三谏,恨不得把那老臣再在殿前楠木柱上撞死几个,这位长弟才接了皇位,只立下誓约,道一旦皇长子成年,便自让位。


可眼见叶秋自稚龄长成弱冠,这件事便也再没了下文。到了他行冠礼之后,宫里才犹犹豫豫下了圣旨,才将这位先皇长子立为东宫之首。当时韩文清老爹知道这件事,竟是夜里一个人喝了半晌闷酒,第二天对韩文清道:“你便去边上戍卫罢。”


韩文清问:“如何这般突然?”


“你和太子走得多近,难道还瞒得过我去?”韩老爹只摇头,“我看,只十年间,这朝中必有一场腥风血雨。我韩家当年是开国重臣不假,可沾上这种事谁也别想落好。——你收拾行李去,我明天便上朝请旨。”


韩文清被老爹一说也没奈何,只得回去自理行李。第二天钦国公果然在皇帝面前一通慷慨陈词,直拿出了触龙说赵太后的劲头,把自己一个尚健壮六十不到老头儿说得跟明天就要入土似的,只差没来个痛哭流涕了。这似乎也正触动皇帝心事,竟是在韩老爹一说之下准了奏折,指韩文清去雁门戍卫,封了个从七品的左武郎,指个统领差遣,意思是叫他慢慢磨练积累军功。韩文清自然在家里领旨谢恩,被老爹只催着恨不得第二天就出发——竟连和京中一众好友辞别机会都没有。


只是那天晚上,他院子里来了个人。


“听说你明天便走?”叶秋说,扬一扬手中酒壶,道,“——不与我喝上一回,也太不够意思了。”


韩文清站在那里看他,半晌道:“你醉了,还叫我搬你回宫不成?”


“那还不容易?你喝,我看。”叶秋一笑,将酒壶丢与他。


于是两人便在院中坐下。那天不甚晴朗,半天薄云丝丝缕缕铺在天上,连着月光也朦胧起来,韩文清院中两盏灯笼也不够亮。叶秋先说了一堆冠冕堂皇套话,韩文清听了只一杯接一杯跟着灌酒。最后叶秋也住了口,停一晌,道:“——最近胡人又有犯境之虞。你这一去,必不平静……且多保重。”


韩文清喝得有些快了,酒力撞上来,只道:“将军百战死,既然承军职,如何只想自己全身而退?”


叶秋看他片刻,道:“你休说这话。我还等你凯旋归来,与你再战一场;若不然,‘却邪’也得闲得发疯。你却别忘了,你还没从我手里赢回当日酒钱呢。”


韩文清闷头不语,自知这一去本是为了避嫌与叶秋疏远,此后天高地远,恐怕再难如今日一般把酒言欢。叶秋虽不说,从小在宫里长大,又怎么不知道韩家打算?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知道么?其实我不叫叶秋。”


“说什么胡话?”


叶秋摇摇头,倒是认真起来:“当年我母亲生下却不是我一人,而是同胞兄弟两个。这在皇家本是忌讳,当时国师看了,又道我有血亲相杀之相,只得远远送走才保得平安。”


韩文清听得糊涂起来:“那怎么?”


“当时夤夜安排下去,当时奶娘一着急,却抱错了襁褓。她哪敢声张出去,就这么瞒下来,只偷偷告诉我一个。”叶秋道,“按这么算,我名字应该叫叶修才对。”


韩文清心里一沉,正要开口,只看叶秋摇了摇头:“——除你之外,再没第三个人知道。这事亦做不得准,当年人士更早都不在世上……也或许,我奶娘没有弄错,我那怀有血亲相杀之相的兄弟早已送走,正不知在哪里过活。”


韩文清心中明白这事绝不可能是浑说。他静一晌,道:“你却真信这等命理之说?我等大好男儿,自然命寄在自己手里,你要为这事忧心,却不是我认识‘一叶之秋’了。”


叶秋听了大笑,道:“为你这句话,当浮三大白。来来来。”


“你休再灌我。”夜风一吹韩文清也清醒过来,忙止了叶秋往他面前杯里倒酒。两人又说一阵闲话,叶秋才起身告辞:“——你明日早行,我便不搅扰了。只盼你在边上胜果频传,到时凯旋还朝,我与皇叔去十里长亭迎你。”


韩文清心想你戏文看得太多,但毕竟离别在即,便没指摘他,停一晌才道:“你也善自珍重,——叶修。”


青年先是一愣,接着又笑起来:“彼此彼此,韩大将军。”


 



 


那日到了傍晚雪总算停了。韩文清在屋里不知怎地待不住,先是去营里巡视一圈把一众满头雾水兵士下了一跳,等雪停了回了自己府上,亦是没用晚餐便在院里练拳——却正是打到一半,便看自己亲兵匆匆跑到院门口,一脸紧张模样。


韩文清收了势,不带一点喘的,问:“怎么?”


“前院来了个人,自称是将军您老友……”


“老友?”


韩文清挑眉,亲兵忙将后半句补上:“他说自己叫叶修。”


韩文清原地立了片刻,忽然就往外走。他腿长,此刻走得又快,迫得亲兵只一路小跑才跟上去。韩文清哪里管他,只直冲到将军府门口,正看一个人裹着件看不出颜色破糟糟斗篷,缩在门廊下,看见韩文清反倒大惊小怪起来:“你一个堂堂将军,怎么连件外衣都不穿就跑出来,太不讲究了!”


韩文清心想你还真好意思说我?也不废话,直接道:“——叶修,你跑来做什么?”


“给你们送买卖来啦。啧啧啧你们这地方太冷,老韩你屋里烧没烧火盆先让我烤烤火。”叶修跺跺脚,一副冷得受不了的样子。


韩文清心觉有异,先教亲兵拿过来长大衣服,走过去给叶修披上,又转头对亲兵说:“去把我房里火盆点上。”


亲兵吓了一跳,也不说什么,忙匆匆去了。叶修笑道:“多谢了啊。”


“你原来不致这么怕冷。”韩文清只看着他,又道,“——我听说京里事了。”


“消息传得真快。”叶修又往衣服里缩缩——韩文清本来比他高壮些,一件外衣也被他裹出了斗篷的意思,“还不是陶轩崔立刘皓那几个,你也听说过的。”


韩文清拖他往屋里走,知道叶修说的这几个都是坚决主和的朝臣,素来和太子一派不对付的:“——巫蛊之事呢?”


“一时不察,着了道儿。”


“我这边消息听说你是被下狱了。”


“哥手眼通天,天牢哪儿关得住我啊?”叶修一副不在意样子,“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他们这边说话已经走回韩文清住处。亲兵倒还动作麻利地将一夏不用火盆翻了出来,屋里面也在傍晚阴冷里透出些暖气儿来。叶修进去了之后赶紧守着火盆坐下,眉眼都跟着舒展开来:“哎呀真好。”


韩文清将亲兵屏退,才坐到叶修身前:“——别蒙我。”


就算叶修,被韩文清黑着脸一瞪也微微瑟缩了下:“只是天牢太冷,落了些寒气,后来又急着落跑——谁知道你们这儿八月天下雪啊?缓缓就好了。”


他们这边正说话,忽然就听院里脚步声响,然后屋门便被推开——正是张新杰捏了线报急匆匆进来,道:“将军不好,京里来了线报,说是废太子叶秋已经弃——”他刚说到一半,看见火盆边上烤火的叶修,一个“市”字愣是卡在喉咙里。


叶修偏偏还招招手:“小张,好久不见。对了,未免人多口杂,你叫我叶修就是。”


张新杰定一下神,将门严丝合缝关好才走了过来,走过来几步左右看着韩文清叶修:“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哪能坐以待毙啊。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估计,随便弄了个死囚吧,只需要把罪名落实了,死的是谁不都一样?‘废太子叶秋’反正是不能再活了。”叶修倒是无所谓。


张新杰便看韩文清。韩文清放在膝盖上的手收成拳头,但却一言不发。张新杰心里多少有了点底,拖了凳子过来坐下:“那请问叶修先生,你来此却是为何?”


“自然是给你们霸图送笔生意。”叶修道,“——清君侧,做不做?”


这三字一出,便连屋里刚生出的些许暖意也重冻结了。张新杰沉默足有炷香时分,才道:“——怎么说?”


“现下我算是‘死’了,可今上眼见便要山陵崩。”叶修慢慢说起,“——他膝下孩子年纪尚小,一旦上位,丞相陶轩到时依靠太后,便是个把持朝政局面。他手段主张,你们也知道。”


“粮草呢?”


“我已和关内唐家、关中楼家、江南叶家三处约好。只要你们点头,粮草决计不愁。”


“若到了京畿——”


“守卫图我自有。想来这一二月之间,他们还没想到要重新布防。再者说,京中一帮散兵游勇的禁军,如何和霸图军相比?”


张新杰于是低下头,盘算一晌,才慢慢道:“此一事,不成功,则成仁。”


韩文清默然不语,叶修却笑了一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你们守在雁门,任朝中形势发展陶轩一伙上了位……怎么,难道下次外敌来犯,老韩你还想重蹈六年前覆辙吗?”


这话一出,韩文清膝上拳头又握紧了一分——便连张新杰脸色,也跟着肃杀了一层。


 



 


六年前韩文清不过刚刚做了雁门副将。其时主将虽有年资,但实则平庸至极。到了当年入秋,探马来报,说胡人大军已是朝这边过来——竟是将数年前和约视为无误,定要南下了。开始主将还坚持守关,只是指挥不力,交兵两次只被打得七零八落。最后他只得召集众将官议,意思就是要率军后撤。


韩文清当即就要起身,新来的参军张新杰只在下面用力拉他,自己先道:“将军,只恐此策不妥……”


主将却浑然不将张新杰看在眼里,只道:“你们懂得什么。这雁门地势狭窄,我大军如何排布得开,这不是正教那胡人占了优势——”


这下便连张新杰也拉不住韩文清了,他腾地站起来,只道:“不可。此地地势狭窄,却也止住胡人骑兵冲杀。便算我霸图精于战阵,也没有放弃关隘险要,自失其势的——”


上面主将自知自己计策决然不通,但他只顾逃命,那管得这么些?听了韩文清如此说,早已经怒睁双目:“你这黄口小儿,信口胡言,直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了!”说着一拍几案,“若再胡言,便给我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韩文清也不低头,只道:“若按你说,就是断了一军生路!”


那主将更怒,只唤左右,上来便扯韩文清。正这时候帐门口却传来悠悠一声:“怎么、我这刚来劳军,却就听得打打杀杀的?”


又看门帘一挑,进来的人,不是叶修又是哪个?众人这才想起来,前几日确是有耳闻,说皇帝要派东宫太子至前线劳军,于是便慌忙站起来见礼,就韩文清还被一左一右兵士夹着站在那儿。叶修倒也不看他,只迈着方步,到了主位坐了,左右带进来的亲卫都列好、给他奉上了茶,才慢慢瞥了主将一眼:“却说说,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那主将便将形势分说一遍,又说如今胡马甚壮、胡弓又强,雁门一关怕是守不住,言语间意思,仍是就此后撤再做打算。韩文清圆睁双目,正要说话,却见叶修将茶碗向桌上一撂,冷冷一笑:“是吗?”


主将以为得了太子意思,正待在说什么,却听叶修忽地一声喝:“战势如此,若雁门关失,胡马飞驰至京师不过三日耳,你却仍想着避战,是要今上也学昔年汉高祖白登之围故事么?”


这话已是诛心,主将脸色霎时死白。不待他争辩,叶修已经挥挥手,道:“——此等无用之人,推下去斩了。”


他说这话声音反而轻得很,只此时营中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怕是都听得见,叶修这一句话,竟也一清二楚传进诸人耳中。那主将还没来及叫一声冤,叶修亲兵早已经上来抹肩头拢二臂捆起来推了下去。


帐中诸人无不屏声静气,直到门帘重又落下,仍是没一个人说话。


叶修这才转向韩文清。他平时面上总带着慵懒,此时却笼着一层肃杀之气,韩文清乍看之下,竟不确定这面前之人竟还是叶修了。


然后他便听见男人说:


“韩副将,我与领兵一道实是外行。只这主将实不堪用,只知延误士气。你说,这霸图一军,当下如何才好?”


这时候那两个刀斧手才恍然大悟,忙松了韩文清,缩着肩膀溜到边上,恨不得再生得矮小些才好。韩文清看了叶修片刻,才辨出一脸肃容下叶修寻常面孔,只道:


“必全军回击,死守雁门。”


“这等魄力,才是我嘉朝勇将。”叶修平平静静说一句,走下来将韩文清让到主位上,又道,“霸图一军五万儿郎,我便交予韩将军你了。”


说罢,竟是一拜。韩文清伸手去扶,叶修却道:“这一拜不论尊卑,我叶秋只为天下苍生不被血光而拜。”说着,竟是一躬到地。帐中诸人正看着,张新杰率先上前一步,深深一礼,道:“见过将军。”


既是他起了头,自然后面人人跟上。众人均行礼过后,叶修便立在一边,听韩文清和张新杰两人将各处兵力均调拨下去——这一晌,他自己倒是又没什么存在感了,就仿佛刚才杀人立威那个全不是他一般。直至议事结束,众人都各自领命去了,帐中只剩下韩文清、叶修、张新杰三人。


张新杰看了看两人,什么也不说,只过来向叶修行了一礼,便自去了。


韩文清慢慢从正中主将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叶修身前,道:“这可不像你日常行事。”


“不像吗?”叶修笑起来,伸手揉着自己肩膀,“——端着半天肩膀,累得很。”


“朝中没事么?”


“能有什么事?”叶修眯起眼睛,“还教一帮肉食者等到大军压境、再做计较?你休担心。”


虽然叶修这般说,韩文清也知道他这一次临阵斩了主将,京城里还不知有多少惊涛骇浪。但是叶修只拍拍他肩膀:“——该用我处,不用客气。我手中却邪早等着这一天哩。”说着又像寻常般、两手揣着,慢悠悠走了出去。


 


是岁,国朝霸图一军,在雁门关北顽抗胡人直达三月,后于古道口一役,全歼精锐,主将韩文清率众斩金帐王旗,追于塞外百里而返。胡人自是役而元气大伤,廿年之间,不复窥边耳。


 


 



 


——因此,叶修这句话一出,屋里静得一时只听得外面飒飒风声。


最终韩文清开了口:“便按你说,明日召集众将将此事说了。”


叶修便笑:“不愧是老韩。”


张新杰慢慢点了点头,却特地看了韩文清一眼。韩文清知道自己军师有话要说,便找个借口和他一起出屋。直出了院,张新杰才道:“此事事关重大,便算做成,亦是功过难以定论。陶轩若掌握朝政,确实将于我军不利,只这一节,却也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韩文清沉默片刻,此时风亦一阵紧如一阵,眼见天边阴云翻滚不定,便知今天晚上便还要变天。他最终确定这边说话,屋里那个人肯定是听不见,才道:“这事,我亦有个计较。……”


 


 


等到韩文清与张新杰终于商量定了,天便已全黑了下来。他顶着风走回自己卧房,进门便发现已经有人鸠占鹊巢,老实不客气地躺在他床上,听见他脚步也不回头:“老韩,借我床睡一晚上。”


韩文清无奈:“你叫我睡哪儿?”


“我这不是看你东边还有张榻嘛。”叶修在床上将被子裹到下巴上,眯着眼睛笑,看起来浑然没有半点前太子尊严。那玩意儿,他在自己面前基本也从来没有过便是——韩文清叹了口气,道:


“火盆再给你加点儿炭?”


“烦劳韩大将军。”


于是韩文清在边上炭框里取了炭加进火盆里。叶修裹在被子里,问:“商量得怎么样?”


“尽快起行。”韩文清停一瞬,又道,“——江南叶家,便是你弟弟被寄送的地方?”


“老韩你可真够敏锐,一个叶字就想这么多。”叶修虽这么说,也没有隐瞒他意思,“我前年找到的他,别说,还真跟我长得一样。”


韩文清点了点头,又道:“你京中还有人。”——这话却以肯定口气道出。


“当然,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从牢里跑的?我路上遇见你军中人,还特地给了他条子——若他按条子找去,便能和我京中人手会合。”叶修道。


“你碰上张佳乐?”


“哦,那人便是百花张佳乐?”叶修先一讶,又笑,“老韩你可以啊,霸图这是能人越来越多了。”


韩文清看他一眼,道:“赶一日路,不累么?睡觉。”说着自己也去整榻上毯子。叶修道声好,便翻个身。韩文清吹了蜡烛,自上了榻——这榻倒还是之前某任主将留下,长短其实不够,韩文清半只脚在外面。但叶修过来毕竟是机密,不好声张——韩文清想着明天怎么得再安排他,却听见外面风渐渐小了,渐渐地寒气又泛上来,不知是不是又下雪了。


好在韩文清有内力护体,便拉了拉毯子,合上眼睛准备睡觉。却是有一道轻微格格声响起——却还和一般老鼠声音不同。韩文清心里奇怪,听一瞬忽然反应过来——那是叶修牙关打战。


他自己翻两个身,终于睡不着,问:“你还冷?”


叶修没答他。


韩文清先点亮蜡烛才去看他,却看男人正将自己裹在被中——这回是就露出头顶,跟只大茧子似的。他伸手掀起叶修被子,问:“——怎么回事?”


叶修嘴唇都有些青白:“没想到,……你这儿,这么冷。”


韩文清探了探叶修身上,发现几乎没一丝热气——便算他现在没换冬被,怎么也到不了这个程度:“怎么回事?”


这四个字说得很重,叶修看他脸色反而翻个白眼:“你这儿审犯人呐?”


韩文清虽然问,心里也知道天牢里那些阴损手段,当即放了烛台,道:“你往里些。”


叶修瞪他。


韩文清哪管这些,吹了蜡烛就上了床,扯了被子盖住两人,又伸手抱住叶修。男人身上极凉,抱住时候才发现一阵一阵止不住地抖着,便连牙关打战声音听起来也分外惊心动魄。


但韩文清只是将手臂又紧了紧,说:“快睡。”


叶修先静了一会儿,忽然笑出来:


“老韩,你以后找媳妇儿,可不能这么个样儿,还不把你媳妇儿吓到了?”


韩文清脸更黑——问题是黑里也没人看见,脸色震慑没往常有用,他只能闷一晌,道:“就你废话多。”


叶修似乎嘀咕了句什么,身体倒是自动自发向他这边靠过来。


此时已快要三更,屋外风早息了,唯有寒气无孔不入地侵进来。但两个人分一份温热,便似总比一个人孤寒长夜好得多。韩文清最后听见谯鼓远远响了数声,便也坠进梦里。


 


——那又是三年前事了。


 



 


韩文清回京述职那日,叶修倒真是在城外十里长亭迎的他——不过自然不是和皇帝一起,也没带随从官员,若不是韩文清眼尖,恐怕就要以为亭中坐着的,不过是个寻常路人。


他勒了马,道:“太子殿下。”


叶修本来靠着柱子像是在打盹,听见韩文清声音才张开眼睛:“老韩。”


韩文清这下看到他正脸,才发现叶修还没有三年前见到时候精神,眼下两抹黛青是怎么也掩不去了。他心里一动,再开口已经问:“你多少天没好好睡觉?”


叶修自然不会责怪他失礼,只摆摆手,浑然不在意样子:“两三天?最近事多,忙了些。不过知道你今天回来,就想着怎么也得出来迎一迎你——可惜这不是凯旋,请不得皇叔百官,可惜可惜。”


韩文清无语,半晌才道:“我当年就想说,你戏文看得太多。”


叶修反而正色:“韩将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道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你看戏里都是假事,不知道人生里原有一样悲欢离合。”


韩文清也不知道叶修又和谁学来这些话,但想到他们两人起初如何把臂交游,到了现在边关朝堂千里之遥,却还能得在这长亭上一接——心里莫名生出些陌生感触,翻身下了马:“你来迎我,不带酒席?”


“自是带了,”叶修侧身让出桌面,“——不过老规矩,你喝,我看。”


酒自然是观鹤楼的酒,有仆人张罗烫好,几样下酒小菜也都整洁新鲜。韩文清照例慢慢喝——就算在边关上过了这么多年,他喝酒也便还是一样慢腾腾的。叶修拿茶陪他,只是点得极浓,韩文清都皱了眉头:“这么浓的茶,你今晚不睡觉了?”


“你亦听说今夏黄河水患,如今工部那边一团焦头烂额,我又被派去监理,浑不得闲的。”叶修道,“——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休说这些个劳什子,老韩。”


韩文清仰头干了杯中酒——这下喝得快了,酒意朦朦胧胧撞上来,他开口竟问:“没人帮你?”


“有啊。工部新来的年轻侍中肖时钦便很得力。”


“我不是说工部。”


叶修便看他,半晌才道:“你要来帮我?”


韩文清又端起酒杯。刚才那点酒意风一吹就退了,他终于知道自己莽撞,道:“我怎么会。”


“是啊。边关如何少得了你韩文清,朝中也缺不得太子叶秋。”叶修微笑一下,“当浮一大白。”


韩文清做个敬酒动作,又是一口仰尽。他忽然明白这大概就是他们两人既定位子,一人守着边关,一人镇于朝中,永远是相隔千里动如参商。这念头让他酒意更重些,他索性将杯子撂在桌上:“不能再喝了。”


“如此便回去吧。”叶修说着便起身,“你这几日在家,我再上门去讨教就是。”


 


韩文清回家之后自然先去见过韩老爹。钦国公先是嘉许一番他在边关功绩,又道:“看来你这太子党帽子,是无论如何摘不掉了。”


韩文清刚想说什么,韩老爹摇了摇头:“……也好。如今朝中事体你也知道,陶轩那一派之人,尚空谈轻实务,远非长久之策。更何况,三年前一战,我们韩家早和太子站在一条船上了,也没什么可说。要不是太子,我今天也未必见得到我家儿子。”


韩文清一时说不出什么,只叫了一声“爹”。


“好好休息,明日还要进宫面圣。”钦国公拍拍自己儿子肩膀,便叫他走了。


于是次日韩文清便依礼觐见,皇帝面上对他十分嘉许,赏赐他与霸图诸人许多东西,倒是不见疏远打压。韩文清心里松了口气,自回家陪着父母,晚上亦不忘在院里多点两盏灯笼。


 


只是直到他再度离京,叶修一次也没有来。


 


 



 


霸图一军,在韩文清治下,从来是铁板一块、行如雷霆。韩张二人第二日与众将商议过后,诸将都同意杀上京师——陶轩这几年没少给边关诸将穿小鞋,众人一听目前状况竟是要他上位,都按捺不住;更别提当年叶修与众将同进同出,一同上阵厮杀的,情谊自是不同,众人心里亦多少存了报仇心思。叶修倒不敢出面,基本便躲在韩文清屋里,只用信鸽联络诸家供给粮草。


一日韩文清问他:“你便再不想回朝中?”


正写信的叶修滞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也并非全未想过。只是真做起来,恐怕杀伐太重。”


韩文清道:“你当年同我上阵,将胡人杀得听了‘一叶之秋’名字便要退避三里,我原来不知你这般心软。”


“我若真心软,便不会来此找你。”叶修摇头,“只能说,我对朝中之事,从未特别眷恋。”


“那之后你想做什么?”韩文清问。


“在你军中做个小兵,”叶修挑一下眉,“——不知道韩大将军收不收?”


韩文清忽然就听见自己心跳声,极响亮地,在耳边一声一声。


只是最后他也没回答叶修。


 


 


是年立秋,霸图一军打“清君侧”旗号,率三万精锐挥师南下。京中禁军不堪用,更有人以为内应,围城三日即降。


 


 


韩文清这一次见到老皇帝,却是和当初完全不同状况。他一身盔甲,未去武器,刀刃上甚至还沾着未擦去血液。然而他依然是恭敬跪倒行了礼,却被上面老人挥了挥手,叫他起来。


“韩将军,你这一次,却将朕逼得够呛。”


韩文清站起来,按礼低着头,并不直视,只道:“丞相陶轩残害忠良,这件事便我一个人忍得,天下早晚忍之不得。”


皇帝靠在宽大龙椅上,年老枯瘦身体反而被衬得更小。他似乎是没在听韩文清说什么,半晌才道:“——他去找你了罢。”


韩文清猛地抬起头,身上甲胄都一响。


皇帝并未责怪他失礼,只道:“其实他没做错什么。只是人一旦坐上这个位子,原来觉得自己能放下的东西,就放不下了……照这么说,仍是我对不起他多些。韩将军,你让他进来罢。”


韩文清无声退下了。出来看见叶修正在那边和张佳乐一唱一和地斗闷子——南疆弩师还真按叶修给的条子找过去了,结果里应外合,攻城时候立了大功——只不过张佳乐不服气地恨,硬说叶修隐瞒身份,叫他千里迢迢跑来京师,心太黑。叶修说我教你来是帮你——正说着时候,韩文清便出来,道:“今上叫你进去。”


一时诸人都安静下来。叶修倒施施然,理了衣襟就进去了。张新杰看韩文清脸色,道:“可还按计划?”


韩文清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叶修出来,面上也说不出悲喜,正要对韩文清说什么,便看韩文清带头拜了下去,道:


“参见吾皇。”


叶修一时僵在原地。张新杰亦跟着拜倒,又道:“——当年圣上留有两子,长子叶秋留于京中,次子叶修由方外之人带走,如今太子既被奸人所害,霸图多方寻访,找到另一位先帝之子,迎回京城,乃是使正统重归太祖一脉。”


叶修目光来回看着韩文清和张新杰:“这话也能有人信?”


“我们早传出去做了话本,”张佳乐道,“又找了钦天监王杰希背书,最近京中传得正热闹呢。”


叶修还想再说什么,韩文清却抬头看他:“——边关不能没有我韩文清,朝中亦不能没有你叶修。在你那么多废话中,就这句还真有道理。”


叶修定定看他一晌,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之后便连着一个月都是忙乱。老皇帝下了一通诏书就自己闭居去享太上皇清福了;陶轩一众下了大理寺问罪,各自去职外放不等;叶修总算用回自己名字,朝中诸人虽有察觉,但在满街传开故事里亦不好说什么。韩文清立于武官班中,看着大殿上男人一身黄袍,冕旒晖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边关上,叶修对他说便在你军里做个小兵的事。


但终究还是不行。


将军百战于边关,帝王运筹于龙庭,人生分位早便定好。他望着男人面孔,一时觉得陌生,但细看下去,又在那张皇帝面具后,辨出他所熟悉叶修的轮廓来。


此时叶修也看过来。两人默然凝视一刻,听通赞唱一声“跪,搢笏”——韩文清便低了头,随众人拜下去。


——这样便好。


在韩文清预备离京之前,他那总在夜里点着灯笼的院子终于是又来了访客。叶修一身短衣,背了却邪,从墙头上跳下来倒还和当年一般轻盈:“老韩。”


韩文清正坐在院里,石桌上已经摆了酒菜:“我觉得你今天会来。”——倒也不加尊称。


叶修一笑,坐在他对面:“还是老规矩,你喝,我看。”


这似乎已成了惯例。韩文清自己斟了酒,又有点头疼:“你这个酒量,祭天时候怎么办?”


“换白水呗,不然又怎么办?饮一杯酒,然后倒了,岂不是要命。”叶修拿筷子单捡素什锦里面笋尖吃,“反倒是老韩你,酒量见长啊。”


“在边关哪有不喝酒的。”韩文清道,“你若练着些,如何练不出来?”


叶修想了想,道:“不成。咱俩这都是十年的老规矩了,不能坏了。”


韩文清瞪他,但叶修只笑,也不怕他这张享誉边关的黑脸。气氛一时轻松起来,就仿佛还是十年前,他不过是“大漠孤烟”,男人不过是“一叶之秋”——两人似是都默契着,不想坏了这错觉,只捡无关紧要的事情说,边关上有什么趣闻,京里出了什么奇人,张新杰一到子时必定睡觉,张佳乐照例倒霉得找不到客栈……最后壶里酒亦尽了,两人看着最后一杯酒,竟然都沉默袭来。


“——明天便走?”


叶修问。


“明日便走。”


韩文清答。


叶修默然片刻,道:“我其实想叫你留在京里。但今年气候既寒,只恐又有胡马南下……”这事情两人都明白,却也不用再往下说了。他又停了一刻,才道:“老韩,我不准备立后。”


韩文清这真吃了一惊。叶修却继续说:“我预备等皇叔孩子大了,便将这位子交给他。这话说得轻易,我只不想自己有了妻子,也和皇叔一样生了私心。”


韩文清看着他,目光似是能将他看个通透,道:“只是如此?”


叶修一指墙边却邪:“我把却邪留给你,若我变了初心,你便用却邪干了我就行。”


韩文清直接摇头:“我不要。单凭‘大漠孤烟’拳法,我就能将你干死,何须却邪?你只给我把话说明白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看见叶修夺过他面前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韩文清还没来得及制止,就看叶修俯身过来——竟是又将酒还给了他。


“——这样,你总明白了罢?”


叶修低声道,多少还是过了酒气,连脸都红了起来。


韩文清终于明白,自己能忍到现在真是太客气了。


 


 


钦天监里,王杰希学生正观测天象,忽然紧张起来,忙对老师道:“师父,您快来看,有客星犯于帝星,只恐于国不利。”


王杰希本来在边上看书,听到此话便起身,眯起眼睛朝空中看了一看,又摇头 道:“——不必多虑,这不过是某人又去会老相好罢了。这种情形,以后不要往簿子上记。”


学生唯唯诺诺应了,也不解其中奥秘。王杰希摇了摇头,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却是嘴角都勾了起来。


 


 



 


 


十年归


 


宋奇英发现府里进了贼。


 


这事情委实蹊跷。


他这次于边关上回来,特地来师父府上拜访。当年韩大将军虽然现在已经退居山野,每日所做无非练练拳观观景颐养身心,可惜那张在边关千锤百炼出来的黑脸依然杀伤力如故,令得年轻的边关守将第一日和师父饮茶时候谨言慎行,出了门才发觉两人好像加起来都没说过三句话。


——没出息啊宋奇英。


他暗暗在自己心里说着,顺便又对之前诸人嘱托的“要劝老大快点儿找个老婆”这一任务默默泪流。秦哥,白哥,你们其实是玩我呢吧?


 


不过抛开这点,韩文清置的这庄园确实舒服。江南气候和边关全然不同,便近年关,四周山上也依然郁郁葱葱一片青绿;只是气候寒湿针砭入骨,但书房花厅客房之中亦烧了地龙,暖融融不觉寒冷。宋奇英琢磨着师父以前不至于如此畏寒,难道是年纪大了缘故?但是看看韩文清照例龙行虎步的样子又觉得不像。最后他只得归结为师父开始注意保养了——这怎么说也是件好事。


总之,江南好山好水,厨房饭菜做得美味,早晨可以晏起,还可以和师父讨教——总体而言,小宋将军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直到他第三天上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太对劲儿的地方了。


先是堂屋里摆着的一盘儿柑橘,这东西自打宋奇英第一天来就摆在那儿了,也没人动。宋奇英也知道师父并不喜欢橘子,还以为那盘橘子放在那儿就是个摆设呢——直到他早晨路过堂屋,忽然发现顶尖上那个橘子不见了。


当时他也没多想,还以为是放烂了被人撤了下去或者被哪个仆人偷吃了。


中午时候韩文清说要去镇上办事,就留宋奇英一个人吃饭。他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待得无聊就去庄里场院上,准备走一套长拳消消食——结果却发现兵器架上两柄花枪放的位置和昨天不一样了。这事儿要是别人或许发现不了,不过宋奇英毕竟性子上五分像他们军师张新杰,最是对那些左右不对称的东西多个心眼儿——左边花枪上缨子少了半截儿,这事儿他第一天进演武场就发现了。可是哪个仆人打扫的时候将两支枪倒了个个儿?宋奇英这么想着,仍是没往心里去。


最后晚饭的时候韩文清算是从镇上回来了。不知遇见什么好事,脸色也似乎和缓了些,主动和宋奇英谈起军中闲事,还叮嘱一番,叫小宋将军莫要耽误时间,今早回家承欢父母膝下,休要错过年关。


宋奇英终于又找回了当年在师父面前挨训的感觉,一一答应下来,又道:边上几个老兄弟都问您,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师母呢。


说了这句话,其实宋奇英已经做好准备继续挨训了。却没想韩文清脸色又平复了一层——甚至,看起来都有些慈眉善目的错觉了。


韩大将军说:这事叫他们休瞎操心。我早已搞定了。


宋奇英还没从“师父脸色居然还能这么好”的冲击中缓过来,又被“搞定了”三个字彻底搞得头脑一片空白。他一筷子夹着笋丝炒肉悬在空中,半天才想起来落在自己饭碗里。


怎、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脸薄。


韩文清简单三个字定论,显然是不准备往下说了。


宋奇英被这消息冲击得完全不知道下半顿饭吃了什么,游魂一样和师父道了晚安(又被韩大将军嘱咐了一遍一定不要错过路途,尽快回家去拜见父母),游魂一样地走回自己屋里。


怎、怎么就从来没看出来呢???


宋奇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出来到底师父怎么会“早已经搞定”了。单说当年在边关上,除了皇帝今天赏个这个明天来封诏书的,就没别人给韩大将军写信了啊。


……所以说,这是师父退隐之后,找的江南地界的小姐?


宋奇英较尽了脑汁,怎么也想不出来师父和蒙着红头巾的大家闺秀拜堂的样子,更想不出来哪家娇滴滴的小姐真顶得住师父那一脸杀气。更别提了,这么大的事情,邻里总得有点消息,也不可能一直蒙着军里啊?


最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三更都没睡着,反而是饿得挺不住了,只好披衣起来去厨房找饭吃。刚走到半道上,就听见书房一阵声响。


刹那之间,之前所有细节——桌上少了一只的橘子跟兵器架上的花枪再加上师父上午出门的事实都在宋奇英脑中连成一线,顿时组成大大的“有贼”二字。他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想这小贼好不晓事竟敢偷到霸图韩大将军头上,看我不替师父教训了你——于是也不声张,蹑手蹑脚走到书房门口,叫声“哪里跑”就将门一脚踹开了。


 


结果满不是那么回事。


 


他的师父,韩大将军,正将一个男人压在桌上。


 


两人衣衫倒还穿着——可惜已经有点儿摇摇欲坠。那人头发乱了一半儿,脸上还染着三分红,扭头看见他,道:哎,你怎么没跟我说小宋来了?


宋奇英眨眼再眨眼,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看错——那男人就是他一度跟着师父觐见过的、三年前就退位跑去云游天下的先帝叶修。


所以,这是——?


这时候韩大将军终于也转过头来。只一眼,宋奇英当即道声“对不住”立刻将门关上以最快的脚力瞬间穿越半个山庄才发现自己跑过了又在黑灯瞎火里面慢慢摸回自己客房。


 


 


第二天宋奇英跑去辞行的时候倒是叶修跟韩文清一块儿送的他。师父又变成了第一天那个黑面神,头上笼着的氤氲黑气几乎肉眼就能看见。叶修倒是一贯笑嘻嘻的,说小宋你这么大老远跑来不容易啊,怎么今天就要回家了?啊是你父母想儿子啊,对对对,确实应该早点儿回家孝顺父母。恩,你师父这边不用特别操心,我这儿看着他呢,……


结果韩文清瞪他一眼:是谁老乱跑不回家?


叶修于是就闭嘴了。


宋奇英暗暗擦一把汗,又说了几句多保重的话就匆匆走了。他骑马直到行到半路上,忽然想到——


这两人里,面薄的不会其实是师父吧?


这联想让他狠狠打了个寒战,赶紧快马加鞭,在冬日暖融融日头里一路朝家里跑去。倒是不远村里,正有人在练着迎神赛会的唢呐,更是闹腾腾喜洋洋,只把一派冬日渲染出了三分春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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